2015年11月10日 星期二

童年往事

前言

童年回憶好比打開一本陳舊的相簿,讓我們回想幼孩時代的種種滋味,再次觸摸且感受那份埋藏在心靈深處的純真的親情。我們這一代人,正處於社會快速變化的時代,現在回想童年往事,竟然和當前的香港社會截然不同,香港在不經不覺間從一個小城鎮演變成為大都會,把這些童年回憶寫下來,我想總還有一些地方社會歷史資料的意義。
本文較多使用香港口語和俗語,讀起來有親切感。

混沌初開
自從有記憶開始,首先是對父母留下深刻印象。我們家稱呼父母為阿爸和阿媽。阿媽講自己屬兔,在她的年代算是遲結婚的。我查了萬年曆,阿媽是在1927年出世,195528歲時頭一胎生我。聽舅父講,阿媽做女時喜歡睡覺,舊時代女性是沒有讀書的,阿婆(外婆)和阿媽都是文盲,阿媽名是黃期燕,小時候我要填學校的表格,其中有父母姓名,常問阿媽名的「期」字是那個字,阿媽也說不清楚,一時說是「期」,遲些又講是「奇」,一時卻說是「旗」。印象中母系一方是在香港成長的,原籍新會。阿爸的成長情況,我們兄弟都更不清楚,連生肖是什麼都不知道,舅父取笑阿爸說是Ox,即是屬牛,很牛精,姑且假設是1925年出生吧,可能更早至1920年出世。聽三嬸講,父系一方是開平農村出生成長,祖輩都是農民,當年鄉下沒有人用公曆,都是用農曆的。也聽聞以前鄉下人走難來香港,辦理身份證時說不清出生日期,便報大了或報小了年紀,所以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都不能作準的。
阿爸童年時鄉下窮,阿爸三兄弟都來到香港謀生,沒有在鄉下耕田,我現在回想,估計鄉下田少男丁多,攤分得到的田不夠糊口,惟有自謀生路。阿爸排行第二,我有個大伯和三叔,好像還有個姑媽,留在鄉下嫁人的。日軍侵華時期,大伯有參加遊擊隊打日本仔的。我讀中學時三叔便已去世,遺下三嬸和七名子女,三嬸也是開平同鄉人,三叔大仔鈞哥比我大幾歲,故或是阿爸遲婚、或是三叔早婚。
回說阿爸童年時,農村習俗讓男孩可以讀書,是讀「卜卜齋」,即是私塾。阿爸有讀過書,能書會算便不再讀書了,跟隨族中兄長跑到省城(廣州)去學手藝,就是學造木、油漆、泥水等俗稱「三行」工,學了幾多年算滿師,我也不清楚。做學徒是被師父和師兄欺侮的,例子是跟師父食飯前,師父叫去買東西,到回來時只剩下殘羹剩餸,有碗白飯填飽肚算是不錯的了。大概阿爸是滿師後在廣州做工,是什麼原因跑到香港謀生,也不清楚。阿爸的手寫字體,以現在香港人的水平來說是好看的。阿爸曾接工程來做,便是手寫報價單的,所以在他的年代,用手寫字是必須的謀生技能之一,阿爸不會做生意,他做完工程後算帳時總是說,只能賺份人工錢吧了。
我有記憶開始,是住在西營盤的大棟兩層木樓,我家是三樓的「閣仔」,這棟木樓有一條樓梯由地下直通上二樓和三樓(中間沒有轉彎),閣仔是加建的,由三樓再有一條樓梯通上閣仔,「爬」到家後要關門。我記得有不止一次忘記關門,由閣仔跌落樓梯,滾下三樓、二樓甚至地下的。阿媽恐怕我腦跌壞了,專門買豬腦煲湯給我飲食,這叫以形補形。豬腦味道怪怪的,這感覺印象很深。後來由閣仔搬到三樓,租一個床位。兄弟陸續出世,阿爸在床位加「上隔床」。這木樓三樓的間隔是中間一條走廊,走廊一邊是房仔,有木門。走廊另一邊是床位,床位之間有間隔,床位向走廊的一邊只有用布簾遮隔而已。電影《七十二家房客》的多戶人家同住一屋的情況,和我童年住的木樓很相似。我們家就在床上食飯,印象中是有一塊銻圓盤舖在床上墊飯餸的,我做功課也就是坐在床邊地上的小木櫈,把課本練習簿放在床上寫字。在嚴熱的夏天,晚飯後我們一家人要外出乘涼(廣東話叫「唞涼」),幸好住處行一條街便到干諾道西,那時是海邊,有海風習習,涼夠了慢慢行回家去睡覺,謹記心靜自然涼,便很快入睡了。這樣的童年生活,沒有電視(好像小學三四年級時開始有聽收音機廣播),沒有電風扇,然而有倫理親情。
我相信阿爸阿媽是沒有經過自由戀愛階段的。那時父母兩人經媒人介紹,相睇一會後,知道對方家境,覺得合眼緣便答應成婚,也不清楚阿婆(外婆)是否在場。我家生活是貧窮的,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,阿媽與阿爸時常為家用而爭吵,阿爸做工養家,阿媽是家庭婦女,要問阿爸攞家用。為了家用經濟問題,阿媽要我幫手用一本小簿記下是那天得了多少家用,用來向阿爸講數的。所以婦女是文盲很吃虧,常感到有理說不清。我小時候,她曾經對我講要離家出走,不要我了,我很害怕,有一次真的有兩三天看不見阿媽。有一次阿媽帶我去遊樂場玩遷揪,我在遷揪上忽然想到,如果此時阿媽突然走開,我便追不到阿媽了,便從遷揪上跳下來,跌損了膝頭。總之以後怕玩遷揪,連帶各類運動都不會做、或做不好。
不知是否當時發生很多拐賣幼孩案件,阿爸常教我記住屋企地址,常要我講:住在西營盤德輔道西xxx(現在已忘記街道號數了,位置是正街與西邊街之間)。還有,阿爸喜歡教我數手指,捉著我小手,一邊唸一二三,一面把一個個小指頭彎曲。可能我的數學算術領悟力是家教而來的。阿爸受過日軍侵略中國的苦頭,他常說日軍佔領大陸(或香港)時,平民食不飽還受日軍欺凌,平民在街上行,見到皇軍要鞠躬行禮,否則會被皇軍當街拳打腳踢。日軍侵華及佔領香港三年零八個月的慘痛歲月,對上一輩人來說是一段痛苦回憶。阿爸希望國家強盛,中國人不再被日本仔欺負。童年時阿爸有帶我去油漆工會,我感覺特別的,是工會牆上掛上毛主席像,這是左派工會,阿爸是愛國工人。我曾眼見工會裡有開檯打麻雀娛樂的,後來聽聞在文革時期禁止了。我的愛國思想,是小時候印在腦海中,影響一生的。不過三舅父對中國大陸有很大意見,常和我講些諷刺大陸的話,我只是聽而沒有講自己想法。現在來看,阿爸由廣東鄉下來港,懷有愛國的感情。舅父是香港長大,較為親港英政府。
那時西營盤海旁有許多米倉,好像都是潮州人經營的,潮州人講潮州話,我是一句也聽不明,潮州人過盂蘭節(中元節),在西營盤搭棚做潮州大戲,我都聽不明的,廣東人講笑說「潮州音樂,自己顧自己」,長大後才明白潮州人也是廣東人呢。我的成長環境都是粵語的天下,收音機裡經常播粵曲(大戲),印象中小時候大人很少帶我看國語電影,阿媽喜歡帶我看粵語家庭倫理悲劇電影,我是「掹衫尾」迫入戲院兼坐半邊座位,不買戲票的。這類家庭倫理電影大概有一個主題,戲中主角歷盡重重困難,迎來一個好結局,未來是美好的,現實生活的困難總會過去,堅持刻苦努力吧!小時候我喜歡看武俠片,依稀記得戲院放映正片武俠片時觀眾還會拍掌,現場氣氛與現代的歌星演唱會開始時歌迷歡迎偶像出場的境況,實不遑多讓。我是在粵語環境中長大的,學國語(普通話)比學英語還遲了許多年,考入中文大學時才急起直追學普通話,這是後話。
阿媽常教我說:做大阿哥就要生性,如果學壞就會連累幾個弟弟都學壞。我是聽教聽話的,阿媽警告我不可以講粗口,我便不講粗口。阿媽又教我上課就要留心聽老師講書,我便留心聽書,上課時不和同學仔私下傾偈,這就是家教了。家庭教育是由食飯開始的,例如食飯時兩手臂不可外伸,因為會妨礙旁邊人食飯。夾餸時不能左挑右揀,切忌夾餸時飛象過河,諸如此類,有許多規矩要學。這時代如果被外人罵「無家教」是很醜很羞家的。
我家住的這間西營盤木樓漸漸成為危樓,有一次打大颱風,不知是誰人安排下,全棟木樓的住客都要跑到鄰近一棟新樓去避風,每戶一家人圍成一個個圓圈,面對著圈中一支蠟蠋,火光搖晃下,我感覺很新鮮好玩,完全沒有察覺到危險。後來政府宣佈這木樓為危樓,限期搬遷,全棟木樓要折卸重建。政府有補償金發放,算法是按居住面積計的,我家住床位,下隔床舖用四塊木板,上隔床用二塊木板的,阿媽臨時在上隔床多舖一塊木板,可以多拿政府的補償金。實在阿媽是精明的。我們家搬到紅磡去,和阿婆及舅父一家同住。這是環順街的唐樓,即日後俗稱的「環字八街」的舊樓,唐樓是沒有電梯的,樓高七層(或是八層,記不清楚了),我們住五樓。這一層樓裡有客廳、頭房、尾房,這時大舅父結婚了,住頭房。阿婆和三舅父住客廳,三舅父是住上隔床位。我家住在尾房,面積約50方呎左右吧,沒有陽光的,長期要開燈,房裡僅有一扇窗,是對着天井位,全棟樓各層的廚房廁所排氣出天井(通天),所以這窗是不能開的。我們睡上下二層鐵碌架床,買了一張飯枱和電風扇,從此脫離了住床位生涯。
那時許多唐樓住戶都養狗,可能是防盜原因。這時我家也養狗,這狗是未來三舅母外家養的母狗生的,我家領了其中一隻來養,這是隻狗公,越養越大隻。我曾被自家狗咬過幾次(其實是小孩百厭,要騎上狗背當馬騎),長大後沒興趣養狗。阿爸回家知道這狗咬我們兄弟,便打狗教訓它。我家後來獲分配廉租屋,但廉租屋是不准養狗,阿爸要放棄這隻狗,帶它去遠處放走,但這狗識認路回家,真是狗不嫌家貧,好像最後是找一家愛護動物組織將它帶走的。

讀書經歷
聽阿媽說,我五歲便開學讀小學一年班,這年代好像不流行幼稚園的,這學校是在樓下開辦的,學校名稱也記不了,這些是私人開辦的小學,好像有在政府註冊的,只有教室而沒有操場。這類山寨式學校讓適齡兒童能及時入學,現在回想是要感謝這些校長老師的。我猜因為年紀小,到二年班時背乘數表不好(讀大學時是讀數學系啊),被老師罰留堂,要阿媽親自來接我。這小學校長讓我升讀三年班,但阿爸反對,認為我年紀小,升讀三年班怕跟不上,於是為我找另一間小學留班再讀二年級,學校名好像叫潮x學校。我對這間學校印象差,感覺老師勢利,嫌我是窮學生,對另一名女學生態度好,好像是因為她父親是律師,連我這樣小學生都感覺到世態炎涼,可見這校的老師的勢利程度是怎樣明顯了。這女孩和我都住在這間木樓,她家正好在我家住的床位對面的房仔。阿媽私下對我說,這戶人家的女主人是外遇,男人不在這裡過夜的。講完後又教我不要向其他人講,其實我當時這個年紀都不明白大人的事情,要到成年後斷斷續續地回憶起才意會這類事。在潮x學校讀了兩年後,阿媽幫我轉到政府辦的學校,聽講當時很難申請入讀官立學校的,所以能轉到嘉道理小學,阿媽很高興,我和二弟阿安都在這間嘉道理小學讀書。轉學校時,老師說我年紀小,要重讀三年班。我對嘉道理小學(又叫育才小學)印象最好,一些節日有營養食物飲品送給學生的。而且,這裡老師的學歷和品德都比之前的兩間學校好。讀了兩年又因為搬家,又一次轉校,到土瓜灣區的農圃道小學去。搬家到紅磡初期,我兄弟倆還要回到西營盤的嘉道理小學去返學,要讀完這個學期才轉校。我帶著阿安,一個小四學生帶著一個小二學生,為了返學又坐車坐船兼行路的,在紅磡碼頭坐渡輪到中環碼頭,再行去西營盤第三街的學校,現在回想都覺得山長水遠,長路漫漫。後來城市不斷發展,填海造地,道路改建,原來的紅磡碼頭位置都變得滄海桑田,現在都記不清這返學路線了。這學期即將完結時,嘉道理學校老師問我,農圃道學校編我入那一班,我回答說五B班,老師神情有些異樣,後來我才明白,農圃道學校每年級四班,按學生成績好差順序編到ABCD四班去。我算是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的,在五B班考第一,這是從來都未有過的好名次,在一生中添上一分光彩,接著升上六A班。
算起來我讀了八年小學,而且每兩年換一次學校,真是漫長得很啊!我個性較靜,認識的小學同學不多,目前仍有聯絡的是在農圃道上午小學六年班時的一位同班同學,後來都一同升讀九龍工業中學的。農圃道小學旁有另一間校園,內有一圓亭的。我還記得有同學和我講,那是大學哩!是的,那是新亞書院,六十年代香港政府和新亞書院等三間專上學院談妥,組成香港中文大學。不過,我當時讀小學,連中學也未見過,大學到底是什麼樣子,在大學裡學些什麼?啊,太遙遠了!
我讀小三、四時,一次在課室被同學欺負取笑,好像是我用了阿爸造的小木箱做書包,在班上顯得怪異,因而被一些好事同學仔取笑,我要追打這同學,但不夠他敏捷,總之沒有打架,我想如果真的打架,我是不夠同學仔打的。老師到了課室看見這事,用了整課時間向全班同學講一句中國古代格言:責己恕人。因我是當事人,對這句格言印象極深,可以影響一生的。這一節課便是德育,和私立學校比較,官立學校的師資是好的。現在細想,我成年後上完「生命動力」課程,回首課程最大收穫,是上基本課程第二晚講受害者與負責任故事的練習。現在回想,我認為這個練習的收獲最大,是可溯源至小時候受老師教化這責己恕人的道理,真是其來有自啊!
到小學四年級時,我開始能夠閱讀一段一段的文章了,對文章段落的意思有些看懂的感覺,便培養出閱讀興趣來。到讀小六時,影響我的另一句格言,是從閱讀升中試練習簿的〈序言〉當中學到的,教學生要「只問耕耘,不問收穫」。平常來講,做小學生拿到升中習題簿,便是集中在做練習,老師也沒有在課堂上要學生讀這類序言的,我不知道其他小學生有像我這般勤力得八卦要去讀序言的,總之是我機緣巧合吧,學了這麼一句格言,也可以講對日後成長有大影響的。
我讀小學時香港還有升中試的,那時六A班全班同學和少部份六B班學生可以參加升中試,可以參加考試並不一定能獲得派位。C班和D班學生便無緣參加升中試,很可能終止學業。老師還批評成績差的學生,說讀到六年班,連26個英文字母都識唔齊,怎樣考升中試啊!不過,這正是香港教育制度的問題,小學生讀不好便應該留班,我正是留了二次班嘛,不應一律升班才合理的。回來說家裡的想法,阿爸一早講好,我考得到才可以繼續升中學,沒有派位就要出身,即是去做工搵錢,這個年代,小學畢業即踏入社會工作的例子很多,有上進心的青少年便報讀夜中學。
我在學校領取升中選校表格,也沒有大人教我怎樣去選,自作主張而矣。首先不能選女校,選錯了會被同學仔取笑,更重要的是無端浪費了一個派位機會啊,如果30個機會都喪失,我便要聽從阿爸安排停止學業了。第二,我還分不清文法中學要學什麼文法的,看來工業中學應該學實用技能,所以便專門選工業中學。第三,不要選香港區和新界區的學校,九龍區學校返學容易些。於是,第一志願九龍工業中學(俗稱「九工」),第二志願xx工業中學,…。翌日交表格給老師,老師一看即批評我說,怎麼第二志願報xx工業中學啊?意思是我不懂填表!我在六A班上學期考第四,也算成績好的學生,老師意思是我應該選些更好的中學吧!考完升中試,就獲派第一意願,和另外一位男同學一同獲升讀九工。我讀小六時,英文老師也是班主任,她為了催谷成績,要全班同學操練英文練習題,其中有一大堆的不規則動詞,我怕死記硬背,於是英文科跟不上了,還曾經被班主任罰留堂的,中文科老師卻很愛惜我,見我留堂便送了一個上海菜肉飽給我填肚,一飽之恩,記憶到如今呢。總之,小六下學期考試,我成續倒退了,幸好繼續升中學。九工是官立學校,家境清貧的學生可以向政府申請減學費,我是年年都申請的,原本學費每月40元,我申請可以減到10元、甚至2(2元叫堂費,不能減免的)。多謝香港政府和納稅人的栽培。香港要到七十年代(我升讀大學時),才宣佈在1979年推行九年免費教育(後來更提早一年實行)。現在回憶,真想不通小六選中學時,如此重大的事情,為什麼不請教三舅父呢?看來我從小養成了凡事盡量不求別人幫忙的性格,喜歡自己觀察和摸索,撞板也吧,當作買個教訓,學乖了便不會再犯錯。
回想對嘉道理學校留下好印象這段經歷,我相信在小學這個年代,如果有人帶我去教會領奶粉麵包,我就會對這教會有好感,說不定還會信教。不過阿爸阿媽都是拜神的(這叫民間信仰,滿天神佛),父系和母系兩方都是拜神,阿婆在家裡供奉觀音的,初二、十六還食齋。長輩中僅有二舅父信基督教,不過我很少有機會見到二舅父,童年沒有怎樣受他影響。講到底,阿爸有愛國親中思想,一定會反對我信宗教的。還有,我讀五六年級時,阿媽找到一家慈善救濟組織同意捐助我家,這組織幫忙安排一名美國人(據說是做空姐的)捐錢給我們家助養小孩,阿媽原想我獲得助養的,但這慈善組織說我超過了助養兒童年齡了!噢,我當時大概是11-12歲,怎麼就超齡啊?結果這組織選了三弟阿成為助養兒童,按規定,每月受助兒童寫信給助養人,阿媽還是叫我寫信,做大哥就要幫阿媽分擔家務,我還要找題目來寫,想來想去,就寫中國民間風俗節慶,例如寫農曆年、端午節、中秋節等,當作向外國人介紹中國文化!現在我進修中國文化,確實無偶然的!信寫好後,由這慈善組織的人員翻譯成英文,寄給助養人。大約受助有一年多,阿爸反對下,我家停了接受助養。我估阿媽有很大意見,但只藏在心裡。阿爸為什麼反對?我估計是感覺無面,一個男人沒有能力養家,才去接受別人救濟吧。還有受當時中國大環境的影響,也許當時全國搞文革,國家號召人民群眾反美帝反蘇修(美蘇都是霸權主義),強調要獨立自主,自力更生,也許受左傾排外思潮影響,阿爸便不要接受美國人幫助了。

三舅父的影響
阿媽那邊有阿婆、大舅父、二舅父(球舅父)和三舅父(慶舅父),外公很早過世,是阿婆守寡帶大四名子女的,大舅父因喪父而輟學,謀生賺錢養家,他很遲才結婚。聽阿婆講,如果不是因為外公早過世,大舅父是能讀書的。二舅父和三舅父是能夠繼續讀書的,可是我不清楚他們讀到什麼學歷。二舅父帶著三舅父出身,他們會講和寫英文,他們年青時有參加童軍的。好像曾在英軍部隊工作過(說不定是義工),有些軍用食物剩餘(或快過期),帶回家裡食用。三舅父跟著二舅父學造塑膠招牌,用現在內地術語說是「個體戶」,二舅父將一部殘舊衣車改裝成切割膠片機,我想二舅父是對機器感興趣的。我有記憶時,二舅父已結婚和搬開住,在一間日資駐港商業機構做事,由日本進口羊毛冷線和布匹,供應香港的製衣廠。三舅父接手做塑膠招牌。我放假時便到紅磡的阿婆家住,阿婆很愛錫我,因為我是大孫。阿婆牙不好,要戴假牙,煑飯用很多水,飯煑成糊狀的(叫爛飯,不好叫軟飯)。大舅父、三舅父和阿婆同住,大舅父很早出門口去工作,做的是回收玻璃樽,清洗乾淨後交給酒莊,不清楚那時的香港是不是有許多小酒莊賣米酒吧?大舅父很晚才回家,是獨自一人食阿婆煮的飯菜,每晚必然飲米酒(雙蒸),飲酒後又胡言亂語發酒瘋的,大概伸訴心頭屈悶吧,他每一餐晚飯都用很長時間。阿婆痛心地向我講,這個仔無出息,嘥啊,實是為他的命運坎坷而感到婉惜的。阿婆和三舅父喜歡打麻雀,常在家裡開鵲局,我站在大人後面看,阿婆教我不要出聲,就這樣看啊看啊,便學識了八九成的打麻雀規矩,明了大人叫什麼牌。阿婆和三舅父都吸煙,許多時要我落街買煙,還有油鹽醬醋之類日常用品,因為阿婆家住五樓,行上五樓回家後都會索氣的。不過,用現代人生活習慣來說,行樓梯還是對身體好的。
三舅父職業是製作塑膠招牌,早已印製宣傳單張去招徠生意的。這單張是A3紙張,上面印滿密密麻麻的文字,講有那些款式的招牌,有什麼特式好處等。如果用現今標準來說,沒有圖片,僅靠文字是不可能用來作宣傳的。六十年代初,我讀小三、四時,舅父帶我和一個小學同學(姓胡)在上環、中環一帶,去派這張宣傳單張。舅父是不會出面的,他讓我和同學拿著單張,各自沿着馬路兩邊的商店去派。之後如果有生意,三舅父才去見客,這樣做是不想讓客戶知道三舅父僅是一人公司吧。阿婆教我要練膽量,即是要入到店舖並且把單張交給店舖裡的店員,不是在櫃面放下單張便走開的。後來舅父認為我認真做,比較胡同學好,便不再找他幫手了。胡同學做派單張賺了些零錢,很開心去買一副棋(好像是陸軍棋、或是航空棋),那時候波子棋最貴,一般小學生都買不起的。
還有一個深刻印象,放暑假去派傳單,很快會口渴的,我要求三舅父帶我去飲汽水,那時街上有很多小士多,等如今天的便利店。三舅父用兩毫子(是啊,0.20元,現在一樽汽水賣幾多錢?)買一樽冰凍哥喇(Cola)汽水,他先飲一大半,再讓我飲餘下的一小半,汽水樽要還給士多店。這是非常節儉,當然也不會浪費,童年小孩是不能一次飲完一樽汽水的。三舅父有一個特癥,常大聲嗝氣,聽說這毛病叫胃氣,喝完汽水打嗝更顯豪氣干雲。哥喇汽水是屈臣氏汽水廠生廠的,按名稱看是學可口可樂Coca Cola的。香港華洋相處的社會,許多日用詞語是直接英語翻譯的,如的士(Taxi,現在叫計程車或出租車),士多(Store小商店),士的(Stick拐杖)。甚至現今仍常用的多士(Toast)。保險一詞有一個舊的叫法,叫燕梳,便是英語Insure音譯。小學時代我做過派單張工作,和宣傳拉上關係,後來中六時參加聯校科學展覽籌備,負責宣傳籌款。在苗圃做義工,做得最多的也是宣傳推廣和籌款,我這一生和宣傳籌款結緣,都有些天命的味道。
我和胡同學還有一段小經歷,一次阿媽帶我們幾兄弟(阿安、阿成)坐電車去維多利亞公園玩,胡同學跟著來。回家時我和胡同學走在前面,沒有和阿媽講清楚,一心想著沿著電車路,便可行路回家,由銅鑼灣行到西營盤,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,到家後被阿媽打,罵我擅自走開,累她驚慌四處去搵,終於在電車上看到我和胡同學在街上「攬頭攬頸」般行路才安心。被父母打俗稱籐條炆豬肉,通常打手打腳打屁股,籐條痕要過幾日才消退的。晚上阿爸回家聽了這事,卻沒有打我,態度像有點安慰樣的,似乎是放心我不會蕩失路,識得認路回家吧。如果被阿爸打,是好重手的,一世都記得!真是沒有偶然的,這次電車路長征勝利完成,是為成年後長途步行籌款做預演呢!
三舅父接到做招牌生意後,還帶我到旺角亞皆老街砵蘭街一帶,去找寫字佬用毛筆寫招牌字,這時代有許多寫字佬在街邊開檔,目前已式微。招牌字多數是用正楷體的。我看了他們幾次寫字,便模仿寫字佬運筆技巧去寫大字書法(叫做九宮格),竟然在六年級書法比賽中獲獎。三舅父性格喜歡講笑,是典型的九型性格中的七號「開朗型」。例如香港曾流行日本電影的,有女演員叫栗原小卷,三舅父作了一個女演員名叫「廁紙大卷」的,有位日本首相名叫佐藤,三舅父和別人講笑說:「你成個日本首相咁,左騰右騰!」(這些玩笑說話應該是他做運輸時期講的) 三舅父還教夜校英文的,我聽聞三舅父很受夜校學生歡迎,其中有一名女學生和三舅父談戀愛。我不知道什麼原因,舅父常帶我去做電燈膽,陪他們拍拖的,後來她們結婚了。好像三舅父結婚後轉行做運輸,由二舅父介紹生意給他做,我放假時也去幫三舅父的,客串做運輸工人,這是我中學時代的事了。成年後回想,我受三舅父的影響很大,而很少接觸伯父叔父,受父系一方影響很少。
在紅磡住的時候,阿爸有申請廉租屋的,最先獲分配華富邨,事有湊巧,分配的住宅單位在華安樓,正好是我和二弟的名合成的。但阿爸嫌交通不好,南區出中區,只有一條薄扶林道,塞車便很麻煩,便不接受安置,再等候房屋司署編排。結果到我讀中三時,才分配到荃灣梨木樹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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